魂飞散

金陵来客一席谈

1938年9月20日  上海妇女
金陵来客一席谈
作者:珪方

早晨,我正在盥洗时,听说有朋友来看我,连忙出去:
“嗄!是你!怎么会到上海来的?”想不到竟是多年不见的老同学,手臂里抱着个小孩。过分的快乐支配我,我反而说不出话了。
“南京变成鬼的世界了,怎么还住得下?”苦笑了一下。她跟从前不同了,活泼和顽皮消散后,浮在她脸上的是风尘仆仆的行色。以后她告诉我下面那些故事:

▲送走了难民,自己也做难民
现在我狼狈的从南京逃出来,是难民了,可是在我没有成难民的前二三天还接济过一大批难民呢。本来,我们都过的很平安的,自从鬼,那鬼子来侵扰后,就没有过好日子。

▲格外追逐“二刀毛”
我是住在乡下的,但乡下也不见得是安乐窝啊,特别是年轻的女人们更害怕,派了人轮流在高处望风,一看见鬼子遥远地到来,就沿路喊着:“兵到了,兵到了!”全邨子都骚动了所有的女人(缺一行)或者野草长得很高的地方乱钻,最倒霉的剪了头发的我们,因为你知道吗,那些鬼格外追逐二刀毛(剪发姑娘),不单二刀毛比较摩登,而且大多是智识份子。还有一种黑良心的坏人,故意嚇我们,看着我们慌张的情形好玩。

▲吐出了鲜血
你说我瘦了老了,这我都承认。我还吐过血呢,那回,我抱着孩子一口气逃到山里,孩子受了振动,没命的哭,我生怕他的哭声会送掉我们的命,就把奶头塞在他嘴里,谁知奶没有,他越发哗啦哗啦的哭得更响亮,真把我急死了,又害怕又忧虑又焦急,但又没有办法,就在那时,我吐出了一口鲜血。但这些瘦,老和血,只要跟那些丧失性命的比,算得什么呢?

▲新娘躺在血泊里死了
一个新娘,第二天就要结婚了,什么嫁奁啦,礼服啦,都预备好了,正在和客人闹着玩时,忽然鬼来了,于是和三个女伴同道的逃逃逃,逃到池塘边,再也没有路了,而鬼却越追越近,她不愿把清(缺一行)水里一跳:扑通,接着那三个女伴也跳下了。鬼看着她们困难地挣扎着,水从她们的嘴吧里咽下去,看得有趣了,哈哈地笑着拍着手,照呼别的朋友也来看,等到她们奄奄一息,快将死去时,再去打捞起来,还是免不了被糟蹋,结果,那新娘躺在血泊里死了。

▲砍去了三个手指头
一个女孩子,只有十三岁,以前是个家里的小姐,学校里的好学生,可是南京换了旗子后,她所有的幸福也跟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同时失掉了。为着生活,她在街边摆着花生米长生果的小摊头。那天,瞥见鬼向她走来,连摊头都不要,她拔脚就逃,但短短的腿那里跑的快,一把给鬼抓住了,要她进空屋里去,她明白进空屋是去干什么的,拼死命的不肯,鬼老羞成怒,拔出武器来向她的头上砍去,那女孩子用手来遮护,“擦脱”声,被砍去了三个指头。

▲和你儿子睡觉给我看
老太婆和儿子躲在屋子里,鬼闯进来了,问他们:
“花姑娘有吧?”
老太婆回答他没有,哀求他快些出去,你猜鬼怎么说?真像动物一样的野蛮:
“没有?你没有花姑娘?好!你同你儿子睡觉给我看。”

▲是这样捉游击队的
有趟,说是要捉游击队了,换户的搜查,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搜查去了,还捉去了体面的有钱的十二个商人,指他们通游击队,通中国军队,要每人出五千块来保。你想,即使有钱的,到了现在,都被抢完烧光,生意做不下去,农作物卖不出去,那里还有钱呢?谈判的结果,十二个人一共出五千块了事。听见过吗,游击队是这样捉法的。

▲吃尿和智识份子的命运
不讲理的事情多着呢,在街上走着,摸摸你的脸,捏一把你的屁股是常有的事,高兴时叫你把尿吃去,你不肯吃吗,哼哼,他手里有的是枪械和子弹。马路边有着摔倒的牛,还没有死,可是已经没有了腿,腿给鬼子割了去了。看见挂着钢笔或者穿西装裤的,不是扣留就是加害,因为这是智识份子的标志啊!

▲用尽苦心,把东西带出来
你知道我这枝笔是怎样带出来的?把旧皮箱拆开来,放在箱子的骨骼旁边,再缝起来,硬碰硬在一起,使他们检查不出来,其馀的东西都是用尽苦心才带出来的:把钞票放在小孩子的鞋底夹层里,手镯系在月经带上,表缝在孩子的棉尿布里,戒指裹在裤带中间,即使这样,有时仍不免要被查出,一经查出,等于送给他们一样。

▲鬼吃了亏
但鬼子也有吃亏的事,一次,鬼又在蹂躏一个女孩子,把衣服和枪械放在旁边,被女孩子的母亲的姘夫撞见了,他是个农人,正背着锄头走,在极端的愤怒之下,他偷偷地把枪械搬走后,一锄头劈下去,鬼的肩头给劈伤了,踉踉跄跄地逃回去,后来维持会里设立了“慰安所”安排好妓女专门给鬼子作泄欲用。现在南京城的街路上,饮冰室,茶馆或游艺场里,到处都是妖形怪气的变相卖淫妇,肉体贱价大出卖,有什么办法?生活的路都被破坏了,只好走上这最末的一着。

▲汉奸的丑态
一提起维持会我就气愤,我到上海来时去领通行证时,你道他们是怎样一副颜色:
“本处长”那位讬了鬼福的老爷,威武凛凛地把胸口一拍,同时搁在左腿上的右腿,抖了几抖往外一伸说:“姑念你单身女子可怜,发发慈悲,不妨救济,唔,通行证拿去!”这丑态,嘿,真是活见鬼。

▲谁不爱女子
可是鬼中间也有喜欢小孩儿的,我抱着这小孩在火车站里时,一个鬼子兵过来指着他咭咭咕咕的讲了许多话,还抚摩他的头发,我以为他不怀好意,后来旁边的人给我翻译,说他家里也有一个小女孩,像这大了,长得肥胖好看,他很惦记她,但又不能去看她。谁没有子女,谁不爱子女,我们恨的是××军阀,在中国作战的有一部份兵士,本来是被命令强调来的,想着有许多鬼子兵为着不肯作战情愿吊死的事情,我才让他抱我的孩子一二分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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谈话到这里,外面传来了一阵沉重的拖长的汽笛声,像吐出了长久积郁着的气愤,我那位同学从疲乏重沉着的说:
“你听,我讲的话虽然是细碎的,可都是的的括括的事实,从这些真实的细碎的事实中,你可以看出在沦陷区内的王道乐土是怎样的一副面目,这是人住的地方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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